柚臻的部落格

Ⅱ

　　鐵皮屋蓋成的工廠瀰漫濃烈的妖氣，這一股騷味甚至蓋過鐵鏽的氣味。我頭皮發麻、手心冒汗的環視左右，同時把掛在脖子上的金剛杵拔下來，緊緊的攢在手掌中。

　　屋內一片黑漆，伸手不見五指，這讓我不由得生起退意，要是犬妖忽然撲上來，我肯定會被他碎屍萬段，可是我要是離開了，可能會永遠失去葉妏消息，下次再看見她的時候，她也許就成了一具被剝皮的冰冷屍體了。

　　我的心裡幾經掙扎，瞳孔隨著時間的過去，逐漸適應了黑暗，我可以看見東西的輪廓，只是仍然有些模糊不清罷了。

　　這裡的空間很廣，許多東西都被清空了，只剩下幾座大型的桌子和櫃子，而通往屋頂的樓梯就在工廠的一角。

　　我決定上屋頂去看看。

　　作好決定，我連忙走向樓梯的位置，腳下不時會踢到一些碎石子或是垃圾，造成雜音在工廠內迴盪，每一次踢到東西，我都覺得自己的心臟快要停了，就怕這些噪音會把犬妖吸引過來，也擔心犬妖又會帶著葉妏逃走。

　　我跑到了樓梯處，攀著鐵梯子往上爬，銀白色的月光從上方的出入口照下來，灑在我的身上，越往上方靠近，我越可以聽見從屋頂傳來的交談聲音。

　　一下子，我就認出了說話的女人是葉妏，那是她的聲音沒錯，我肯定不會認錯人的。

　　至於在和她說話的那道男人聲音，則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陌生聲音。

　　那個男人似乎非常恐懼，說話結結巴巴的，聽他的語氣彷彿是在哀求。因為距離仍是有點遠，所以我聽不清楚對話的內容。

　　葉妏的音量也不大，可是能從她的語氣中感受到一抹冰涼，每個字節都像是不帶任何感情。

　　終於，我爬到了最上一階，把頭伸出屋頂外面。我一眼就看見葉妏和一名男人，葉妏背對著我，而那名男人也沒有發現我的出現。

　　我沒有看過那個男人，他的年紀大約是五十多歲，身材圓胖，樣子有些猥瑣，頭髮禿了大半，滿頭大汗的喘著氣。

　　我看了一眼周圍，犬妖不在屋頂上面。

　　我正想要出聲叫葉妏，卻聽見那個男人哭求的說道：「不、不要殺我，妳別過來。」

　　聞言，我心中一怔，到底是怎麼回事？葉妏要殺他？這時，我才看見葉妏的手中竟握著一把刀子，月亮照在那把刀子上，鋒利的刀刃反射出森冷的光芒。

　　葉妏走向那名男人，冷冷的說道：「你必須要死…你不死，我怎麼活下去？」

　　「不要，妳放過我吧，不要殺我，一切都是我的錯，是我不應該這麼作，原、原諒我。」那個男人顯得慌亂，葉妏每靠近一步，他就下意識的往後退一步，直到他的身後沒有退路了，那個男人才停下腳步。

　　我心裡一慌，馬上跳了出來，對著葉妏大喊：「住手！小妏，把刀子放下來！」

　　葉妏沒有回頭，她像是聽不見我的聲音。那個男人一看見我，急的大喊：「救我、快點救我，她瘋了！她要殺了我。」

　　「小妏。」我急忙往前靠近。

　　葉妏猛地回頭，把手上的刀尖對準我：「不要過來！誰要是阻止我，我就殺了誰。」

　　她的口氣無情，威脅性十足的向我吼道。

　　我傻眼的看著她，怎麼也無法想像，她為什麼會突然變了一個人。葉妏好像不認得我，此時的形象和平常給人的婉溫氣質完成不同。

　　她的眼珠子向上翻白，表情兇狠陰毒，頭髮在她身後飄散，她現在看起來宛如一隻厲鬼似的。

　　我不敢相信的望著她，眼睛不由得瞪大，心頭除了不解之外，就只剩下震撼了。

　　葉妏怎麼了？

　　我在疑惑之際，葉妏身後的男人躡手躡腳的想要逃走，葉妏忽地一個回身，衝了上去！她將手中的刀子砍向那個男人的臉面。

　　男人下意識伸手去擋，手腕被重重的砍中，鮮血頓時噴了出來，他痛的哀號：「啊！」

　　「不要！」我嘶聲的喊道。

　　葉妏絲毫沒理會我，她揮刀又是一陣亂砍，刀子劃破男人的臉皮，血液在他的五官上流淌，看起來非常觸目驚心。葉妏的動作沒有停下，她像是殺紅了眼，理智已經喪失，化身成了可怕的殺人魔。

　　刀子砍斷男人的頸部，動脈飛濺出一道血泉，噴灑向葉妏全身。

　　葉妏停不下手，而我整個人呆滯了，萬萬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，加上葉妏像是瘋了一般，所以我也不敢上前，我有感覺，她也會把我給殺了。

　　她瘋了嗎？這個疑問在我心底盤旋，很快的，我找到了答案，她肯定是被犬妖給附身了！犬妖不殺死葉妏，應該就是為了要寄生在葉妏的身上，而犬妖成功了，牠利用了葉妏，要讓葉妏變成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。

　　葉妏握緊了刀柄，把刀子高高的舉起，忽然落下！直直的刺進男人的心臟，直到男人完全不動彈了，她才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。

　　處理完了男人，葉妏拔出滿是血跡的刀子，轉身看向我。

　　她現在的目標是我，我感受到強烈的威脅性，她已經不是葉妏了，我的心跳加快，一陣緊張感竄向我的全身。

　　葉妏往我的方向跨了一步，那個男人的血液從她的刀尖落下，滴、答，彷彿拍打著我的胸口。

　　強烈的緊張感造成我的傷口發痛，一陣陣的揪痛使我皺起眉頭。

　　葉妏忽然衝向我，我正要出手制止，她陡然尖叫一聲：「啊啊。」

　　葉妏手中的刀子不期然的掉落，她雙手抱著頭，忽地發出痛苦萬分的尖叫。

　　「小妏？」我驚訝的看向她，猶豫著要不要靠近。

　　葉妏一會兒又狠狠的看向我，「不行，他必須要死。」

　　什麼意思？她是說那個被她殺害的男人嗎？

　　正當我以為她在跟我說話之際，她又繼續說道：「他都看見了，他必須要死。不可以，不能殺死他。」

　　葉妏的表情變來變去，就像是有兩個人在對話。她不是在跟我說話，而是自言自語的在和自己對話。

　　葉妏用力搖著頭，嘴角抽搐似的笑了起來：「呵呵，殺了他，把他給殺了，就不會有人發現妳的秘密了。」一講完，她立刻哭了出來：「不要，不要殺死花弧，花弧是好人，嗚嗚，不要殺他，妳不可以殺死他。」

　　「小妏？」我疑惑的喚了她一聲。

　　她眼神憂鬱的看向我，用盡最後一絲力氣，向我說道：「跑，花弧，你快點跑。」

　　「小妏。」我又叫了她一聲，可以確定，現在和我說話的人是葉妏。

　　「啊！」葉妏莫名的大叫一聲，整個人突然虛軟，砰的一聲暈倒在地。

　　「小妏！」我下意識的要衝上前，可是一抹妖氣卻讓我停下動作。

　　犬妖的氣味出現在空氣中，我抬頭看向前方，一道黑影躍現在我眼簾，犬妖出現了，牠不知道何時來到屋頂上，就站在男人的屍體前面。

　　牠不是從葉妏的體內跑出來的，這代表葉妏根本沒有被犬妖附身，我一下子迷惑了，既然葉妏沒有被附身，為什麼她還要殺人？而在她體內的那個人又是誰，為什麼葉妏的體內會像是同時存在兩個人格？

　　犬妖瞪著我看，牠的一隻眼睛已經瞎了，只剩下一顆眼珠子。牠瞎了的那隻眼睛，就是被我的金剛杵刺中所留下的傷害。

　　我和犬妖對峙著，誰也不敢妄動。

　　一會兒時間，犬妖低下頭，張口咬向男人的屍體，牠輕易的用牙齒撕下男人的臉皮，就像是拆禮物的包裝紙那麼簡單。

　　一口接著一口，他吃下了男人佈滿血跡和刀痕的皮膚，同時也把男人的衣服也吞下肚。

　　看牠的樣子，似乎並不喜歡吃屍體，可是牠卻沒有停下，彷彿是為了毀滅屍體身上的證據才這麼作。

　　我的腦海躍現一抹突兀的想法，而這個想法讓我的背脊瞬間發涼。該不會一直以來，我都想錯了？殺人的不是犬妖，而是葉妏。犬妖為了維護葉妏，所以暗中幫助她毀滅屍體？

　　然而葉妏卻總是在清醒之後，不知道自己曾經殺人，甚至是把殺人的記憶全部遺忘？

　　有可能發生這種事情嗎？我的腦子一片混亂，思緒打結的無法釐出頭緒。

　　犬妖吃完了那個男人的人皮，在幾分鐘的時候，屍體變的血肉模糊，根本無法分辨生前的模樣。

　　那具屍體的樣子，就跟之前所有被剝皮的受害人相同，可以肯定的是，之前幾則命案中，屍體被剝皮的行為也是犬妖的幹的。

　　牠為什麼要幫助葉妏？不過，如果牠是為了幫助葉妏，那麼我就可以明白葉妏為何一直沒有死，因為犬妖的目標根本不是她。至於犬妖會在小巷子攻擊我，大概就是怕我會挖出葉妏殺人的真相。

　　我想起了電梯裡面那名冤魂所說的話，他說：「黑色的大狗，小心，葉妏，葉妏的記憶。」

　　他要我小心的不是犬妖，而是葉妏，葉妏才是犯下這麼多殺人案的兇手。四年前的學生，兩年前她的朋友，前幾日的女學生，應該都是被她殺死的，而現在又多了一個受害者，一個不知名的陌生男人。

　　犬妖走向葉妏，我卻沒有阻止牠，因為我直覺牠不會傷害暈倒的葉妏。

　　牠像是能讀出我的心事，所以也不再忌憚我。犬妖舔了舔葉妏，將她身上的血跡全部吸走，不到片刻的時間，葉妏身上的血跡就全部不見了，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。

　　接著，犬妖將鼻子靠在葉妏的額頭上，一抹白色的煙霧從牠的鼻頭冒出，見狀，我大喊一聲：「不要！」

　　我明白了，為什麼葉妏的記憶會消失不見，這都是因為犬妖造成的，如果葉妏吸下那些白色的煙霧，她就會忘記自己殺人的經過。

　　犬妖看向我，牠的眼神非常憂愁，似乎牠自己也知道這樣不對，可是卻沒有辦法不這麼作。

　　我看的出犬妖內心的掙扎與矛盾，牠不是嗜殺的妖怪，一切都只是希望能幫助葉妏。

　　犬妖忽地開口說話：「不讓她忘記的話，她會很痛苦。妏，是個好人。」

　　聽牠說話可以知道，犬妖還不太會說人話，大概是因為牠的道行仍不深的原故。

　　「有些事情應該讓她自己知道，作了對的事、作了錯的事，都必須自己去面對，而且，你以為讓她忘記，她就會快樂嗎？」我問犬妖，同時也是問我自己，我也不知道要怎麼作才是最好的辦法。

　　我相信葉妏絕對不是故意要殺人，也知道她是一個善良的好女人。不過，她確實是殺人了，這是一件錯事，不能因為不是故意的，就當作它沒有發生過。

　　我的心情五味雜陳，情緒非常激動，淚水不禁模糊了我的視線，我感到異常的哀傷，為什麼這麼好的女人，會發生這種事情？她究竟是中邪了，還是怎麼了，我到現在仍然無法接受葉妏殺人一事。

　　若不是我親眼看見，我肯定會認為這是一場誤會。

　　「她一直在找尋自己的記憶，就算是自己犯下的錯誤，她也不會希望自己忘記，然後像是一個局外人似的活著。」我說。

　　犬妖動搖了，牠低頭看向葉妏，彷彿在哭泣。

　　我這麼作是很冒險的一件事，因為我如果說服不了犬妖，犬妖一定會把我殺了，以免葉妏殺人的事情被人發現。

　　我們交談之際，葉妏幽幽的轉醒過來，她睜開眼睛看見犬妖，卻沒有驚恐的反應，好像之前就已經認識了犬妖。

　　葉妏看了我一眼，眼中滿懷歉疚和羞愧，似乎無臉面對我。她將視線轉回犬妖的身上，伸手撫向犬妖受傷的眼睛，聲音溫柔的對牠說道：「對不起，為了我，害你也受傷了。」

　　犬妖用鼻頭磨蹭著葉妏，發出嗚嗚的聲音。

　　我沒有打擾她們，僅是靜靜的站在一旁看著，心頭酸澀的像是被人用力掐住。

　　葉妏給了一個虛弱的微笑說道：「謝謝你一直幫我，走吧，你離開吧。」

　　犬妖搖著頭，不願意離開。

　　葉妏接著說道：「我明白你對我好，但這是錯的。我累了，好累、好累，讓我自己去結束這一切吧。」

　　「嗚。」犬妖發出哀鳴，輕輕的用牙齒含住葉妏的手，牠想要拉住葉妏，不願意她去承受這一切。

　　「走吧，這一次讓我自己作決定，好嗎？我不想要再傷害任何人了，你明白我的，對不對？」葉妏哄著犬妖，她此時的心情非常平靜，與剛才殺人的模樣判若兩人。

　　好一段時間，犬妖才鬆開葉妏。

　　葉妏坐起身子，她緊緊摟了犬妖的脖子一下，把臉埋在犬妖的毛皮內，迅速又放開了犬妖，再次對犬妖說道：「走吧，別讓我擔心你。」

　　犬妖深深的望著葉妏，半晌才從屋頂上跳走。

　　犬妖離開了。

　　葉妏望著夜空，久久沒有回神。

　　我走向葉妏，蹲在她的身邊問道：「小妏，是妳嗎？」

　　葉妏的肩膀一顫，也許她還沒想好要怎麼面對我。片刻之後，葉妏才回頭對我說：「是我。花弧，對不起，我差一點也傷害了你。」

　　「妳沒事吧，有沒有受傷？」我打量著她的身子。

　　「沒有，我沒有受傷。」葉妏說完，抓住我的手腕說道：「你有帶手機嗎？」

　　我摸向口袋，拿出了手機。

　　葉妏說：「手機借我，我想要向警方自首。」

　　「妳…」我驚訝的看著她，雖然這是最好的決定，可是我沒想到她可以這麼坦然，好像是在處理一件別人的事情。

　　她拿過我的手機，撥下了一一零，接著語氣平順的向警方自首。

　　掛上了電話，她對我說：「不要擔心我，我沒事的。」

　　我說不出話來，難過的看著她。

　　她反過來安慰我：「我都記起來了，關於我消失的記憶，全部都記起來了。那一晚，你離開我家之後，我越想越覺得害怕，所以就想要去找你，沒想到出門卻看見你在巷子裡面被犬妖攻擊，當時我想要去救你，可是卻有一堆畫面忽然湧向我的腦袋，讓我頭痛欲裂，腦子像是要炸開了。犬妖勾起了我的記憶，看見牠的樣子，我就記起來了，四年前的那一個女學生，是被我殺死的。」

　　即使我早就猜到了，可是親口聽見她說出來，我還是非常震撼。

　　葉妏把事情詳細的告訴我：「那個女生長的太像我了，我看見她就像是看見以前的自己，不知道為什麼，我只要見到了她，我就會很生氣、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。直到有一晚，我到學校來作運動，而她剛好把東西忘在學校，要來學校拿東西，我終於控制不住自己，於是在草叢那裡把她給掐死了。」

　　我靜靜的聽著她講，夜風拂了過來，吹亂我們兩人的頭髮。

　　「我沒有想到自己會殺人，殺了她之後，我很痛苦，不知道該怎麼辦。我哭了出來，我好恨自己，為什麼我要殺人，而且殺的還是一個無辜的女學生。沒想到，就在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，犬妖出現了。我被犬妖嚇了一跳，以為妖怪會把我吃了，可是牠沒有攻擊我，而是溫柔的看著我。我從牠的眼神裡面，認出牠是誰，牠是我小時候收養過的一隻流浪狗，我養了牠幾年，結果牠有一天就失蹤了，我為了這件事情哭了很久，只是我沒料到會在那種情況下重新與牠見面。」葉妏低下了頭，感慨的長嘆一聲。

　　「後來呢？」我問她。一說話，我才發現自己的喉嚨沙啞，聲音帶著哽咽的語調。

　　「後來，犬妖說，如果我相信牠的話，就把眼睛閉上，牠會幫助我，把一切變成一場惡夢，只要睡醒了，惡夢就會過去了。」葉妏說道：「我當時聽了牠的話，以為牠可以把一切恢復到正軌，讓那個女學生活過來，將時間倒退到我殺人之前，只是我想錯了，犬妖為了幫我脫罪，牠把女學生的屍體毀了，然後將我的記憶封鎖起來，所以我才會忘了自己殺人。」

　　「那麼妳的朋友呢，死在電梯裡面的那個人是怎麼回事？」我又問她。

　　「也是我殺死的。」葉妏說完，停頓下來看我，她好像有什麼事情想要吐露，卻欲言又止的說不出口。

　　我等著她，不給她半點壓力。